他來自劏房

撰文: 悟空

舊式“唐樓”裡面的木板隔擋的房間(香港俗稱“劏房”), 最近成了社會熱門的話題, 這大概是源自幾年前的一件塌樓事故和最近發生的一場火災. 急速而忙碌的商業社會, 平常我們都只顧著上班賺錢, 只有真的發生了嚴重事故, 我們的眼球才會稍微留神一下報紙和電視的新聞片段, 表示一絲關注和同情.

因為是焦點新聞, 媒體都很投入, 深入發掘故事背後的真實“悲慘”。居民品流複雜, 廁所廚房衛生條件簡陋, 電力超負荷, 消防通道堵塞, 安全存在隱患. 行哲對這些接近現實的報道很有感受, 因為大概25年前, 行哲和爺爺就曾經是“劏房” 的過客.

1983年4月23日, 少年的行哲跟著年邁的爺爺, 走過了羅湖橋, 來到了荃灣德士古道的一幢5層高的舊樓房。沿著昏暗的樓梯, 慢慢向上爬. 一路斑駁的牆壁, 掛著東倒西歪木頭或鐵皮做的信箱。零亂的電錶, 裸露的電線, 蜘蛛網掛著厚厚的灰塵。凝固的空間裡充滿潮濕的霉味, 一切顯得神秘而又安靜.

到了3樓, 打開生鏽的鐵門, 迎面是一條狹窄陰暗的走廊, 將目光導向末段高達天花的大鐵窗. 午後刺眼的陽光, 斜​​斜地從窗外透進來。走廊兩旁是灰綠色木板隔擋的小房間。約1000平方尺的空間, 被分隔成大大小小的7個小房閒。兩個簡陋的廁所, 一個廚房和一部黑色的撥盤電話是大家的公有設施.

我們的房間靠近走廊末段的鐵窗戶. 爺爺用一把小小的銅鑰匙打開趟門, 長方型的房間, 約70平方尺。緊挨著窗戶是一個白色舊冰箱, 上面鐵做的架子裏放著電飯鍋。冰箱旁一個原木做的紅漆五斗櫃, 放了一些雜物和衣服. 再靠裡面就是一張三層高的鐵床. 床底和床頂, 放著棉被和箱子。靠近床尾,還有一張也是鐵架子改成的枱子, 用來吃飯和寫字. 爺爺是白鐵工,家裏的這些鉄架子都是他平時買些廢鐵回來自己做的。

“到家了!” 爺爺放下行李, 開心地對行哲說. 行哲打量著四周, 陌生而新鮮. 麻雀雖小,五臟俱全。地方雖然簡陋,生活的必須品都全了。緊逼的房間裡,站了爺孫兩個人之後, 就連放凳子的空間也沒有了. 爺爺平時寫信回老家說住在3樓, 家鄉人還以爲他指的是光鮮的小洋樓呢,原來只是3樓的一個狹小房間啊? 人家都說香港是人間天堂, 看來也不怎麼樣啊!剛從國內跟爺爺移居香港的行哲心想。後來聼親戚們說爺爺其實完全有能力買這樣的一層小洋樓,只是反右和文革時期,將錢全拿來救濟故鄉的家人(行哲的爸爸和叔叔)了。

鄰居們聽到了聲音,紛紛推開趟門, 探頭出來打招呼。住我們對面房間的是一個80多歲的老伯和他一對年幼的男女孫子, 房間贓亂不堪, 氣味難聞,像個垃圾窩. 和我們房間一板之隔住著的是一位老婆婆,乾淨而結實, 房間裡放了我們整層樓唯一的一台黑白電視機. 靠近大鐵門位置的房間住著兩個老男人, 説是同鄉, 卻總口角不斷, 十分好賭; 房間裡收集了一大堆的成人書刊; 一到跑馬的日子, 收音機聲震耳欲聾. 和兩個老男人隔了一條走廊的房間, 住著一家4口, 男的在酒樓做點心師傅, 老婆聽說是偷渡來香港的, 平時不敢出門, 怕警察查身份證, 兩個小孩也是在房間裡偷偷生的. 緊靠著一家4口的走廊中間還有兩個小房間, 分別住著兩個都上了年紀的婦人, 一個做清潔工, 一個在工廠上班, 丈夫和孩子都住在國內, 靠她們寄回去的錢生活.

鄰居們早出晚歸, 晚上下了班才擠在一起, 煮飯洗衣. 100來尺的公用廚房, 烏黑的油垢爬滿四壁, 一條水泥灶台上共放了10多個煤油爐. 廁所只有水龍頭, 淋浴花灑早就壞了, 沒人理會. 馬桶水箱也壞了, 放了個塑料大水桶, 要來裝水洗衣, 洗澡, 沖廁.

夜晚的廚房和廁所是個爭分奪秒的戰場, 大家都忙著煮飯, 洗碗, 洗澡, 洗衣。 10多個人擠在同一個狹窄的空間裏, 螞蟻一般, 進進出出, 碰撞難免, 偶爾也會斗上嘴, 但大家都明白生活的艱難, 同是天涯淪落人, 十分忍讓, 大打出手的事情倒是沒有發生過.

冬天還好, 一到夏天, 整個樓層, 熱得像個蒸籠. 木板隔擋的房間, 只剩靠近天花的1尺高的木欄杆, 讓空氣勉強流通. 沒有空調, 每戶都得打開門, 整夜開著風扇才能入眠. 夜深了, 鼻鼾聲, 老鼠在廚房找吃的嘰嘰聲, 窗外呼嘯而過的車聲, 像個交響曲, 伴隨大家慢慢進入夢鄉.

爺爺說他在這房子住了幾十年了. 1950年代這裡可是荃灣區最高的“洋樓” 啊, 很多人一聽說住這裡, 羨慕還來不及哪. 我們的房間靠近窗戶, 空氣和光線要比其它的房間好了很多。只是不久前,窗外修了一條高架橋, 然後整天車子川流不息, 灰塵滾滾。而今窗門只能勉強開一點點,聊以透氣。

少年的行哲就這樣和爺爺在這裡一住就是7年. 自卑的緣故, 怕別人瞧不起, 行哲一直不敢告訴同學自己住在“劏房”. 條件艱苦, 環境骯髒。明白抱怨是徒勞, 只能咬緊牙關, 逆來順受。勤奮讀書是唯一的出路, 盼望將來能夠出人頭地, 像有錢人一樣住上高樓大廈. 後來有一個私人發展商要重建這個“唐樓”, 行哲和爺爺獲政府特別安排, 搬到屯門公共屋邨一個200多尺的單位。那時終於叫做有了自己家的廚房和廁所, 生活的硬件得到了很大的改善.

再後來, 行哲大學畢業,幾經奮鬥,買了自己的私人樓房。只可惜, 爺爺沒有來得及和行哲一起搬到新房子去住, 就離世了。行哲爲此總有點遺憾,爺爺一生將希望寄託在行哲身上,希望孫子能夠光宗耀祖,為他爭一口氣。九泉之下的爺爺如果知道行哲今天終於有了自己的“洋樓”,他該會多開心啊!

今天的香港政府, 被者市民批評得一塌糊塗。港英年代的政府,實施的公屋政策、捍衛的公平市場和提供的免費教育, 總能為像行哲一樣來自社會低層的窮人, 提供一線向上流動攀爬的希望。那個年代,只要肯做肯幹, 出人頭地的機會還是存在的。

今天的環境當然和過去截然不同。當我們一味地抱怨指責政府的同時, 行哲倒建議大家思考一下美國故總統肯尼迪的一句話: 不要總問國家能夠為我們做什麼, 也要問我們又能夠為國家做什麼?

天行健,君子自強不息。行哲是過來人,“危機”其實是中性詞,既包含了危險和也包含了機會,放在任何年代,都適合。今天的香港雖然是個已發展的成熟社會,然而機會還是有的,只要我們肯用心去鑽營。當然政府不能袖手旁觀,任市民各自修行,一些保障底層市民的安全網措施還是要繼續的,例如公共房屋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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One thought on “他來自劏房

  • 08/09/2011 at 8:57 p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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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讀起來很有味道,是的,雖然以往的日子,資源十分欠缺
    但人和人之的感情卻較如今的好…..
    我一出生就住在公屋
    以往,若家裡沒有人,鄰舍也很願意讓我進去坐坐,十分溫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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